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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金和基督山伯爵——等待和希望的故事 | 汪广松

汪广松 文汇笔会 2019-07-12

霍金在零重力飞行中体验失重状态


今年三月中旬,斯蒂芬·霍金去世,媒体上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潮,发表了不少相关文章。我在网上看到一篇《霍金自述:我的病历》,其中有一个细节打动了我。霍金说他患病期间,有一阵子唯一的交流手段就是:

    

“当有人在我面前指对拼写板上我所要的字母时,我就扬起眉毛,就这样把词汇拼写出来。”

    

后来有位美国电脑专家给他写了一段平等器的程序,他就可以通过电脑,按动手中开关即可,也可以通过头部或眼睛的转动来控制,这样就把词语输入电脑屏幕,进行写作了。

    

不过,我还是对他“扬眉毛”的动作印象深刻,觉得他的人生仿佛就浓缩在这个简单的动作里。虽然我买过霍金的著作《时间简史》,但匆匆读过,几乎没有什么心得。而扬眉瞬目之间,度过了一个人的一生,简直就是一部时间的简史。

    

这段时间里,我也在重读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小说《基督山伯爵》,霍金的“扬眉毛”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小说人物诺瓦蒂埃。这位老人瘫痪在床,不能说话,他只能通过睁眼闭眼来选择字母,然后拼出词汇,表达意思。正因为诺瓦蒂埃只能这样表达,因此每一次“言说”都具有极为强大的意志力和执行力,而且极具智慧,这样的“言说”才真正成为“言说”。从小说的角度看,这种写法让诺瓦蒂埃的形象跃然纸上,增添了艺术感染力;而在现实世界里,霍金的“扬眉毛”也不禁让人对他的“言说”和智慧产生信任。

    

在我读到的那篇文章末尾,霍金写道:“这表明一个人永远不要绝望。”有趣的是,小说《基督山伯爵》的结尾是五个字:“等待和希望。”这不就是在说,一个人永远不要绝望吗?

    

大仲马的《基督山伯爵》被多次改编为影视作品,图为法国著名演员热拉尔·德帕迪约1998年主演的电视剧


爱德蒙·唐泰斯(即小说里的基督山伯爵)说:“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这五个字里面。”他有理由这样说。他在新婚之日遭人诬告,被警察抓走,又因为牵涉到检察官维尔福的父亲(即诺瓦蒂埃),维尔福害怕因此影响自己的前途,就不惜枉法,未经审判,将唐泰斯作为政治犯发到伊夫堡监禁,相当于无期徒刑。

    

在狱中的唐泰斯只有一个名字,叫三十四号。他在黑暗的地牢里度过了漫长的十四年,经历了希望——绝望——再希望——再绝望的过程,终于有一天他消耗掉了所有力气。就在这时,墙壁上传来了沉闷的声响。这是命运来敲门!他重新燃起了希望,不再绝食,而他也终于在厄运的尽头见到了法里亚神甫——获救的唯一希望。

    

几经周折逃出伊夫堡的唐泰斯获得了新生,他拥有渊博的知识和巨大的财富,以基督山伯爵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世人眼里。他首先去报恩,然后才去复仇。他报恩的方式是直截了当的,而为了复仇,他深谋远虑,为每一个仇人“量身订制”了一套方案,以彼之道还治彼身。

    

伯爵的复仇很有耐心,他悄悄种下“罪恶的种子”,然后浇灌它,培育它,让它们生长,最后自己长出“罪恶的果实”。费尔南是叛徒,他的下场就是妻离子散,众叛亲离;维尔福枉法,结果他的私生子就在法庭上告发他,让他身败名裂,而且维尔福的妻子为了遗产毒害自家人,他却无力阻止;银行家唐格拉尔贪婪自私,伯爵就让他破产,而且备尝饥饿的滋味。

    

这真是天道好还,报应不爽。

    

在小说里,唐泰斯三个主要仇人的最终命运各不相同。费尔南自尽,维尔福发疯,而唐格拉尔一夜白发,一无所有。伯爵本打算让唐格拉尔饿死的,但他被维尔福家的人伦惨剧所震惊,觉得自己的复仇也许过头了,就宽恕了银行家。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,复仇者自己也需要被宽恕。

    

我这次重读《基督山伯爵》,最想重看的情节是三段,诺瓦蒂埃的“眨眼睛”是一段,一段是唐泰斯报恩的故事。他每次复仇成功,面对仇人的时候,最后总会露出真面目,说一句:“我是爱德蒙·唐泰斯!”这句话就像闪电,一下子就击溃了对手的心理。但当他报恩时并没有这样说,反倒是老船主在弥留之际想起来,说有一个朋友从坟墓里出来拯救了自己,“他是爱德蒙·唐泰斯!”这句话深深地击中了伯爵,也让人回味不已。

    

还有一段就是唐泰斯以基督山伯爵的身份去见梅尔塞苔丝,他曾经的未婚妻,但那时她已经是仇人费尔南的妻子了。虽然伯爵的外貌乃至气质都已经大变,可梅尔塞苔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,但她不动声色,只是观察他、试探他、关心他。直到后来,伯爵要和她的儿子决斗,她为了阻止悲剧发生才吐露真相,一开口就喊出了“爱德蒙”的名字。这世上所有人都忘记了他,只有他的恋人还认得出他的声音,还在爱他。

    

人间复仇的故事虽然痛快,但也只是痛快一时,只有恩、爱才是永恒的记忆。

    

《基督山伯爵》还有另外一个译名《基督山恩仇记》,很明显,这本小说写的是一个人的恩仇故事。但如果我们抛开恩仇,这本小说也可以是一部关于时间的故事。人生有太多时间在等待,甚至有些人生就是在等待。世界在一扬眉、一眨眼间,无数次生成与毁灭。绝望是否相当于一个吞噬一切的“黑洞”?希望是否标志着时间的真正开始?

    

“等待和希望”是从正面来说,它的反面是绝望,把全部智慧浓缩在正面,是一种扶阳抑阴的努力,“这表明一个人永远不要绝望”。希望是种子,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开始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出果实,只好顺势而为。希望也无所谓善恶,但为善去恶乃是人间正道。希望也无所谓有,甚至绝望也不必有。孔子厄于陈蔡而弦歌不绝,非希望也非绝望,只是以此自振,当此境地,能做的事情恐怕也只好如此。

    

一切都是时间的艺术,它会自己生,自己长,长成世界的模样。云门曰:“目前无异路”。眼前的事情都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“扬眉瞬目”,能做的也只是顺着时间走,耐心等待。


本文刊于2018年7月24日《文汇报 笔会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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